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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湘西南的山上，从老人们的谈话里，目前已知从我爷爷的爷爷一辈就住在山上，再往上就需要翻阅族谱，然而它置之高阁，藏于密室，非我所能触及可也，所以我就认为我们家在山上住了很长很长时间了，长到无人愿意回首。
老家的山大约属于五岭余脉。所谓五岭即是珠江流域与长江流域的分界线，在江西、湖南与广东、广西四省的边境，大约由西到东有五座大岭，越城岭（湘桂间）、都庞岭（湘桂间）、萌渚岭（湘桂间）、骑田岭（湘南）、大庾岭（赣粤间），横亘在湖南江西与两广之间。五岭之南即为著名的岭南，也就是今日华南，大约广东广西海南都属于岭南，这是今日中国思想最为开放，人民最为富庶的区域之一。
我的老家离五岭之中的越城岭最近。越城岭位于广西的兴安县，著名的灵渠亦发源于它，灵渠连接漓江与湘江，进而连接珠江与长江，连接岭南与中原，是世界上最为古老的运河之一。
灵渠乃秦始皇为征服南越而筑，昔日秦始皇嬴政征服山东六国之后，豪气顿生，想要跨过五岭征服南越，却因为山路连绵后勤运输困难大败而归，于是在湘桂之间找到珠江长江水系连接点，将秦国早已在巴蜀都江堰和关中郑国渠工程中磨炼的炉火纯青的水利技术，用以修筑灵渠。
灵渠大功告成之日，也就是广袤的岭南沿海区域归入中原王土之时。后日考古学者在广州越秀山挖掘了南越王赵眜之陵墓，赵眜就是昔日秦军大将赵佗的孙子，他们家在秦始皇死后天下大乱之时，拥兵自立为王，长达百年，直到汉武帝时期才又复归中原。南越王宫的模型和展览，我曾在国家博物馆看过一次，美轮美奂，颇有南粤风味。
千百年过去了，灵渠依旧静静流淌，溪水清澈，两岸风景如画，入夜时分其两岸景色更是如梦如幻。让人想起越人曲里那位歌吟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的美丽越人女子，只是没有了昔日五十万秦军呼啸而过时的喧哗热闹与杀气腾腾。
到了清末，太平军由广西金田村起义，在广西境内徘徊数月后，决定进入湖南，却在广西与湖南交界的全州蓑衣渡被伏击，首义五王里的西王冯云山在此被击毙。冯与洪秀全识于微时，又是将广西传教从星星之火，点成燎原之势的操盘者，他实际是太平天国内部洪秀全和广西客家人之间的桥梁和润滑剂。他的死，为后日洪杨之争，乃至天京事变埋下伏笔。伏击的清军指挥者江忠源，则为自大清开国以来至晚清，百余年来吾乡第一位中举的人，乡人称之为江相公。他带领的是从湖南过来的乡勇，这支部队后来也成为曾国藩湘军的滥觞。只是江忠源英年早逝，不久之后就战死在安徽庐州，他曾经的两个亲兵刘坤一和刘长佑倒是后来成为封疆大吏，成为同治中兴群像中的一部分。
由南往北看，我的老家位于越城岭的东北侧，为其余脉所包裹，所以称之为越城岭腹地。如若从老家所处山岭的最高峰金子岭出发，穿越今日世界自然遗产崀山的群山，抵达越城岭最高峰，则步行的直线距离，大约公里。
小学语文课我学过一篇课文，为前文化部长陆定一所做《老山界》，说的是万里长征时红军翻越老山界的故事。所谓老山界，实际说的就是越城岭，这是当地的俗称。老山界一文的背景其实是很残酷的，其时中央红军刚刚在湘江的源头广西兴安全州一带，经历了几乎灭顶之灾的湘江血战。在湘江以东的中央红军，为了渡过湘江到湘西跟贺龙的二六兵团会合，在年的11月27日到12月1日短短的5天里，8万中央红军主力部队就因战斗减员锐减到3万人。
在战斗进行最惨烈的时候，负责守护过江通道的红一军团的军团长，后日以冷静镇定有大将之风著称的林大帅，看到前线部队已经拼到极限，千钧一发之际，在11月30号的深夜，终于按捺不住，向中央军委发出著名的星夜过河电报“如敌人明日以优势猛进，我军在目前训练装备状况下，难有占领固守的绝对把握，军委需将湘水以东各军星夜兼程过河”。
这封电报给中革军委带来极大震惊，很快在12月1日凌晨1时30分，时任中国工农红军总司令朱德即给各方面军下达紧急作战令。到了当日凌晨3时30分，当时中央军委最高核心三人军事指挥小组（三人团）成员，并被“党内委托的对于指挥军事上下最后决心的负责任者”的周恩来，则以中央局、中革军委、总政治部的名义，亲自署名给全军起草电报：“一日战斗关系我野战军全部，四进胜利可开辟今后的发展前途，迟则我野战军将被层层切断，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战败者，胜负关全局，人人要奋起作战的最高勇气，不顾一切牺牲，望高举着胜利的旗帜，向着火线上去”。可以看出，周这篇电报语气沉重，措辞决绝，实际上红军最高层已经认识到，已经到了红军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不知道为什么，当时三人团的另外两位李德和博古在此时奇怪的沉默了，原因不详。
经过12月1日的血战，在付出师长一级干部（陈树湘）牺牲的极大伤亡后，中央红军终于全军渡过湘江，进入越城岭区域。接下来就是到了陆定一老山界一文中所说的翻越越城岭。当时只有28岁，不久后担任中国工农红军总政治部宣传部部长，其时正在赋闲的前上海交大毕业生陆定一写道：我们决定要爬一座30里高的瑶山，地图上叫越城岭，土名叫老山界。
年轻的陆部长更是以诗意的语言说，满天都是星光，火把也亮起来了。从山脚向上望，只见火把排成许多“之”字形，一直连到天上，跟星光接起来，分不出是火把还是星星。这真是我生平没见过的奇观。半夜里，忽然醒来，才觉得寒气逼人，刺入肌骨，浑身打着颤。把毯子卷得更紧些,把身子蜷起来，还是睡不着。天上闪烁的星星好像黑色幕上缀着的宝石，它跟我们这样地接近哪！黑的山峰像巨人一样矗立在面前。四围的山把这山谷包围得像一口井。上边和下边有几堆火没有熄；冻醒了的同志们围着火堆小声地谈着话。除此以外，就是寂静。耳朵里有不可捉摸的声响，极远的又是极近的，极洪大的又是极细切的，像春蚕在咀嚼桑叶，像野马在平原上奔驰，像山泉在呜咽，像波涛在澎湃。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下山十五里，也是很倾斜的。我们一口气儿跑下去，跑得真快。路上有几处景致很好，浓密的树林里，银子似的泉水流下山去，清得透底。在每条溪流的旁边，有很多战士们用脸盆、饭盒子、茶缸煮粥吃。我们虽然也很饿，但仍旧一气儿跑下山去，一直到宿营地。
这些优美细腻而引人遐想的的文字，在当时还上小学的我的心里留下极深印象，其时我并不知道越城岭离我家只是咫尺之遥，我只是隐隐的觉得这跟我的老家好像啊。我的父亲曾在少年时因为放牛，和一位同村的小伙伴也迷失在越城岭余脉茂密的山林中。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曾打着火把行走在山间，也曾看见天上闪烁的星星好像黑色幕上缀着的宝石，或者也曾看见黑的山峰像巨人一样矗立在面前，四围的山把这山谷包围得像一口井。我只知道到了深夜时分，我的爷爷奶奶已经放弃了对父亲的寻找，接受了长子失踪的命运。不料这时，父亲和他的小伙伴却带着满身的荆棘回家了，很难想象爷爷奶奶那一刻的心情，也许是劫后余生的悲喜交加吧。
让人疑惑的是，在翻越越城岭之前的湘江血战的惨烈和危险，在陆文中完全读不出来，你甚至觉得他好像只是在正常的野外行军而已。也许这是陆这位共产主义者高昂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所致，他在文章的最后也说道，比起后日的爬雪山过草地，也许湘江之战和翻越越城岭只是毛毛雨小case了：老山界是我们长征中所过的第一座难走的山。但是我们走过了金沙江、大渡河、雪山、草地以后，才觉得老山界的困难，比起这些地方来，还是小得很。
如今越城岭已成湖南广西一带徒步胜地，在网上随便一搜，就能搜到很多驴友的徒步笔记。只是不知道，当他们在西南山野间，尽情欣赏江河山林之胜时，有没有想起过，或者感受到过，这里曾经发生过那么多故事。
